天山北麓,伊犁河谷的風吹過戈壁灘,卷起細小的煤塵。在新疆能化伊犁一礦深入地下百米的巷道里,綜采工區副區長朱樹柱的身影,是這片黑色疆域中一個移動的坐標。
從山東新泰到新疆伊犁,12載光陰,如同采煤機切割煤層般,在他身上刻下堅硬的職業痕跡,也劃開了一道橫亙四千公里的親情裂谷。這道裂谷,最終卻流淌出意想不到的暖流,浸潤了戈壁灘上另一群孤獨的心靈。
鋼鐵叢林中的“治服者”
千禧年,當朱樹柱第一次踏入新泰市翟鎮煤礦的巷道時,他或許未曾想過,自己的一生將與這些轟鳴的鋼鐵巨獸緊密相連。掘進工、班組長、調度室副主任、副區長……崗位在變,不變的是他對井下這片“戰場”的熟稔與掌控。
2014年,一紙調令將他拋向遙遠的新疆阿克蘇,2019年加入伊犁一礦大家庭,這朵山東能源集團駐外開發大潮中的浪花,從此開始在西部煤海翻涌。
在伊犁一礦,朱樹柱的名字意味著“能啃硬骨頭”。曾幾何時,頂煤回收率低下,像一道頑固的傷疤,困擾著工效。他把自己釘在現場,連續48小時,目光如炬,緊盯著支架與煤壁的每一次咬合與分離。終于,他捕捉到了那細微的錯位——支架放煤口的角度,與煤層天然的“脾氣”格格不入。一場精準的“外科手術”隨即展開,參數被重新校準,工藝被精細打磨。12%的頂煤放出率提升,5%的單月回收率增長,冰冷的數字背后,是他與沉默地層的無聲對話。
當刮板輸送機突然“罷工”,生產命脈面臨中斷,又是他第一個撲上去,帶領團隊在鋼鐵叢林的神經末梢中快速定位、果斷更換,僅用兩小時便讓癱瘓的“血管”重新奔涌。面對破碎圍巖的挑戰,他摒棄蠻干,以“小循環、短進尺”的智慧,像繡花般動態調整著綜掘機的路徑,將巷道成型的精度推至98%以上。錨索在他的方案里,不僅是支撐巖石的筋骨,更是對抗地質無常的意志。這些戰績,為他贏得了“勞動模范”“創業標兵”的稱號。在工友們眼中,他就是巷道里那盞最亮的頭燈,刺破黑暗,帶來安全與方向。
被距離丈量的親情
然而,照亮千米巷道的頭燈,卻照不亮四千公里外那個叫“家”的地方。12年駐外生涯,僅有一次春節團圓。這份職業的榮光,是用親情的缺席換來的。
兒子呱呱墜地僅半年,父親的背影便消失在遠赴新疆的征途。十二載春秋流轉,兒子在視頻通話里成長的影像,模糊了他作為父親真實的存在感,“快不認識你了”的童言,像一根細針扎進心底。
女兒八歲時的模樣定格在他離家的瞬間,如今,少女的身高已然越過了父親的肩頭。
2014年四伯離世,2016年大伯西去,故鄉的嗩吶聲隔著萬水千山傳來,他只能朝著東方默然垂首,未能送別的遺憾成了心底永久的凹坑。
最深的痛楚來自2023年那個除夕。戈壁灘的寒夜里,與工友的年夜飯剛端上桌,一股莫名的心悸攫住了他。
電話響起,聽筒里傳來妻子焦急的聲音:“孩子手被炸了,市醫院說要截肢。”“去省醫院!”妻子的話語如晴天霹靂般在他耳邊炸開。那個夜晚,他像一頭負傷的困獸,包車在風雪中疾馳向烏魯木齊機場,飛越關山,直抵省醫院。
“爸……”父子見面的那一刻,兒子像做錯了事般,不顧疼痛從病床上坐起,這怯生生的一聲“爸”,讓這個山東大漢淚流滿面。
看著兒子裹纏紗布的手,這個能在井下馴服鋼鐵巨獸的硬漢,卻無法抵擋內心洶涌的自責與無力。萬幸,孩子的手指保住了。
離家的那天,他和往常一樣還是偷偷走了,只為避開兒女睡夢中無意識的挽留,將離別的苦澀獨自吞咽。
戈壁灘上開出的“心”花
或許,最深沉的思念與最無奈的虧欠,在特定的時空下,會發酵成一種更遼闊的悲憫。2020年,那個格外寒冷的冬天,無法歸家的朱樹柱,在網上看到公益新聞里受助小孩純真的笑臉,心中沉寂的某個角落被觸動了。對遠方雙親無法盡孝的遺憾,對膝下兒女疏于陪伴的愧疚,在他胸中激蕩、融合,最終流向了一個未曾預料的方向——去溫暖那些同樣被孤獨包圍的生命。
一個樸素的念頭驅使著他:“回不去,想家……自己也產生了想法。”他驅車駛向地圖上那個名叫墩買里的偏遠村莊,自費1300多元,卸下米、面、油。
2021年,他在網絡上搜索到伊寧市一家養老院。看著院中老人遲緩的身影,他想起了山東老家年邁的父母。牛奶、老年奶粉、鮮肉……他帶著這些尋常的慰藉走進院子,仿佛是在履行一場跨越時空的孝道,
“因為家里有70多歲的父母,不能在跟前盡孝,這也算是一種寄托吧。”這份無法落地的孝心,在異鄉的土地上找到了替代性的安放。
而最柔軟的牽絆,留在了伊寧縣兒童福利院。自2021年始,這里成了他另一個“家”。
第一次,他精心購置了千元的學習用品。
第二次,他拉著去滿車的“甜蜜”去參加孩子們的集體生日。
第三次、第四次……每年至少去一趟是他給自己定的目標。
花費的賬目他從不細算,卻記得孩子們拆開禮物時閃爍的星眸和綻放的笑靨,更記得孩子們用稚嫩的筆跡在賀卡上留下的真誠:“謝謝您這些年來對我們的幫助……你們讓我們重新感受到了世界的溫暖,也重新燃起了對生活的希望。”
這些承載著童真的紙片,被他視若珍寶。當井下壓力如磐石壓頂,當思鄉的潮水漫過心堤,福利院孩子們的歡聲笑語,成了他最好的解藥。
“工作有壓力、想家的時候,就去孤兒院轉轉,心情非常好。”他說。更奇妙的是,“回來的時候感覺一路綠燈”。這或許并非物理意義上的暢通,而是一種內心澄澈后的隱喻。他喟嘆:“心里有愛是最幸福的。”
他無法填平那四千公里的親情溝壑,卻在戈壁灘上,用最質樸的行動,開墾出一片意想不到的精神家園。朱樹柱的故事,是無數背井離鄉、投身國家能源建設洪流的普通勞動者的一個側影。
他們用汗水澆筑現代工業的基石,將個人的思念與遺憾深埋于地底。在時代的褶皺里,以個體的微光,詮釋著責任之外,那份源自人性深處、渴望連接與救贖的永恒溫度。煤海深處,機器的轟鳴是時代的進行曲,而朱樹柱們心中那份不滅的愛與善,則是回蕩在鋼鐵森林里最深沉的和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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